废都与西安
《废都》是贾平凹第一部关于城市的长篇小说,作者太希望将自己对西安这座城的感受尽可能多地融入其中,于是形成这样一部庞大而驳杂的作品。他定是做了许多考证,才写出如是繁多而真实的地名、遗迹、古玩、风物、吃食、人物、典故及其它。在一定程度上,这本书应是20世纪90年代西安历史地理、城市生活的忠实记录,是一本很好的西安“地方志”小说。然而,在90年代,伴随着城市改造和全球化的冲击,古都的历史遗迹一再被损毁。在这一过程中,《废都》通过庄之蝶对城市记忆的游走和记录,他的发现和思考,觉醒和抗拒,忠实再现了古都西安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沦落和守望者的孤寂。
一、重构西安
在长篇小说《废都》之前,贾平凹已在文学创作中尝试书写西安。毕竟,1972年从棣花镇来到西安城,再到《废都》创作完成的1992年,他业已在西安居住20年,西安这座城已经紧紧地缠绕在他的生活和生命中。虽然在80年代的创作基本是与主流文学保持同构关系,但在“寻根文学”根据地“商州”之外他还有着大量的西安书写,而这些城市书写在当时极容易被忽视,仍先入为主地将其归类为农村题材作家,过分强调其寻根作家的乡村文明情怀,以及城乡文化的二元对立形成的农民作家无法驾驭都市题材,这也导致《废都》问世时,研究界对其“乡土作家”身份外的城市书写有着严重的过敏和极端不适应。通过梳理这些别样书写,我们可以发现西安城其实一直萦绕在贾平凹的创作过程中。
《五味巷》(发表于《文学报》1982年10月21日),写出长安城内的一条小巷,本来无名,因巷口卖醋、卖椒、卖盐、卖碱、卖甘蔗,便“五味,五味”地叫开了。《十字街菜市》(发表于《散文》1983年第8期),写出十字街的瓜果菜蔬、纷繁热闹;《河南巷小识》(发表于《现代作家》1984年第5期)书写在西安市内存在的神秘的河南巷(河南人聚集区),如何在最小的范围内,囊括最丰富的内容,介绍河南巷拥挤的生存之境,返观河南人怡然自乐的生活状态。《陕西小吃小识录》(《西安晚报》专栏)则通过介绍陕西的小吃,展示其习尚风俗,在贾平凹笔下,因“受用于口”,而“拿笔作录”的有羊肉泡、葫芦头、岐山面、醪糟、凉皮子、桂花稠酒、浆水面、柿子糊塌、粉鱼、腊汁肉、辣子涮羊血、甑糕等等。在这些小品文中,贾平凹主要介绍在西安城中的所观、所闻、所感,采用平实的语言,更为重视造境和心绪的传达。
《阿秀》(短篇小说,发表于《延河》1982年第3期)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山地进城做保姆的漂亮姑娘,小说讲述一个质朴的农村姑娘如何步步被城市“物质化”。从她身上,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看出长篇小说《废都》中柳月的影子。阿秀模样很清秀,手脚又利落,是山地的人尖儿,本应在城市挣钱奉养寡居的母亲和上学的弟弟,但为了置办衣物装饰自己,不但很久不给家里邮钱,反而向家乡的未婚夫索要钱财来满足自己的快活,渐渐的,“城里的生活是把刷子, 阿秀身上的土气,一日一日被刷去了。她喜欢穿鲜艳的衣服,连裤子也穿红的;喜欢让头发披下来,波浪式烫卷,喜欢用手托着右腮,牙齿咬着小指头,斜眼儿瞟着看人;喜欢抖着肩膀弹跳着走路。”在阿秀这里,还保持着乡下姑娘的良心,承受着向往城市生活、贪图享乐但同时又眷恋故土家人的矛盾与挣扎,到了长篇《废都》中的柳月,却又是另一个极致了。
中篇小说《废都》(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1991年第10期)可以说是长篇《废都》的一个框子,一种思考。故事背景被设置在一个黄河岸边的土城,这里有着长篇小说《废都》中的甜水井、送水的邱老康和匡子、骨片水牌,有着四个太阳的异常天象,有着懂得天地玄黄、琢磨《邵子神数》而瞎了一只眼睛的林青云,有着古城墙、城隍庙、秦腔剧团和古街古宅,有着古都抑或废都、振兴古都抑或拆建古都的争议。然而,在故事的意境上,悠悠地传达出古都就是废都的朦胧思考,对于古都拆建的惋惜之情,更多流露的是沈从文湘西《边城》式的那种旷远韵味。那送水的邱老康和相依为命的孙女匡子,那在程顺和九强的爱情中徘徊却独自承受伤害的少女匡子,隐隐带着翠翠式的命运哀叹。那永远也走不出的土城,那璜元寺幽幽的钟声,虽然背后隐伏着哀痛,却仍可看出作者对于现实的有意疏离和对古都琢磨不定的暧昧态度。
这些零零散散关于城市的言说,在当时极容易受到忽视,总是过分强调作为“乡下人”、都市“边缘人”的贾平凹一以贯之地与城市文明的对立,对于城市道德堕落的批判,甚至对于长篇小说《废都》,也为其寻找心理动因,“他找到了反面的打击对象,这就是都市。”①作品“以‘四大文化名人’的生存窘迫和文化人格的失落为艺术描写的中心,进而写了作家眼中城市的种种丑恶现象的掠影和感觉,由此表现了作者对城市文明的厌恶和逃避。”②然而,这实实在在曲解了贾平凹,他对于西安的十字街头、大街小巷的描摹,亦是生机盎然,沉浸其中,也多次指出,“西安比起北京、上海、广州来并不大,但是,全世界大凡到中国来的人,都要来西安,这里有东方的文明,中国的文化。因此我十分骄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