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家村藏在时间深处
济南市区东北部,黄河携华山扬长而去,这片被称作济南“东北乡”的广阔区域,正在经历变革。作家吕仁杰用文字回到过去,记录一座村庄的命运变迁。个人记忆融入历史,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。根深蒂固的文化从未消失,只是在不断的告别中,换了形态。
吕仁杰,上世纪80 年代初生于济南,有散文、诗歌发表于《文艺报》《作家》《钟山》《长城》《山东文学》等,入选《21 世纪中国文学大系》《2019 中国散文年选》等多个选本。
古老的大街,随同它的名字一起消失于时间中。
胡同是大街延伸的网格,通往村子心脏,家族的人们在这里相遇,代表一种生活形式。北京的胡同无论长短都有名字,是正南正北,正东正西的。董家村恰恰相反,胡同没有名字,却数也数不清,如同在大街上绘制出思维导图,以一条大街为中心点,连接起各家各户。城市里窄小的街道叫巷子,宽路称为大街。董家村不是城,却有城市般的气势,它停留在时间深处。
董家村在六百多年前就有了。洪武年间,姓董的先生在这里修建住宅,建立村庄。我坐在村口,老街变成记忆散落在石头上,前门大街在相机孔中变成缩影,成为历史符号。那些消失的街道,百姓更熟悉它们的名字,比如粮食市街、菜市街、盐店街、线市胡同、布衣市街、圩头顶子街、孙家街、张家街、北大仓,无一不诉说着村庄的热闹与繁华。
当我再次回到村子时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,起重机、推土机连同我的记忆,一起装进大地,村子与它的命运做最后的抵抗。我站在碎石上,找不到最熟悉的胡同口,那里曾有过欢笑和吵闹。一个时代结束了,我在残缺的砖瓦中走出一条路,在不久的将来,这里将是拔地而起的高楼。两棵银杏树还在努力与即将蔓延而来的钢筋混凝土挣扎命运。丝瓜开出黄花,有了深秋的味道,它攀爬到屋后青楼上做最后的道别。据说这座房子有286 年历史,正因为还站立在这里,正等待考古专家验证是否具有保留价值。我登上一级级木质台阶,透过玻璃门窗,看到对面红楼砖瓦里传来朗朗读书声。
村口街头立起一座碑,“董家遗址”,四个大字在黑色碑上显得格外抢眼。碑的立起,表明村庄曾经存在,这块碑不仅标志地界,还包涵着人们的情感。村庄拆掉了,那些老名字会被人们迅速遗忘,几十代人的共同记忆成为历史。
在一条古老的大街上,我仿佛遇到了董先生。他的身影从清晰到模糊,渐行渐远。最终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树,长出枝叶,开出繁花,繁衍在这块土地上。
南门阁
父亲的打油诗诱导我走进这片老村落。从前门大街到北大仓,我们逐一寻找每一条胡同的来历。站在遗址的空间上,面对历史,我如同一个考古工作者,要在废墟上挖掘出每一个废弃的大门,每一条失宠的河水,钩出沉落在时间深处的历史踪迹。
进入村子,首先要经过南门,修建于康熙年间。我跟随父亲的记忆,在想象中复原南门阁的样貌。南大门前,左右两侧蹲坐石狮,建筑为二层灰色小楼,青砖灰瓦,飞檐翘起,两侧檐角各嵌小神兽。楼下设阁洞安装木门,每日交五更时,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木门上,天快亮了,随着村子里公鸡打鸣声,看守南门的人缓缓打开大门,开始洒扫庭除。每家院子的墙边竖着一把笤帚,头朝上,村子里的一天从清扫院子开始。夜晚,为保证村民安全,准时关闭南门。各户人家男丁轮流值夜,每个时辰打更一次,他们走在前门大街上,手拿木梆子,一边敲一边喊,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。人们听着梆子声安心睡去,夜变得更长了。
老建筑在父亲的描述中,变得古朴神秘。由此,我想到历史上的城门,都城正门多为三门洞,唯有天安门设五门洞。自唐代开始,皇家设立五门阁洞,彰显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,最大的门洞只有皇帝可以进出。文武大臣走两侧门洞。一扇门折射出地位与等级。村子建起门洞,虽只有一孔,却也变得不再是普通的村庄,门是一代“帝王”开始的地方,也是一个古村落繁衍的开始。尽管南门阁并不奢华,每当人们看到那扇门,就如同进了家。它是董家村人进入村子唯一的入口,也是历史上重要的地标建筑。一个人无论走多远,遇到多少困难,一路上思念着、奔跑着,那扇门越来越近,进了门就到了家,那里有烟火的味道,是人们精神的居所。
现在的南门阁早已夷为平地。父亲回忆,阁洞在解放前夕被破坏。南门阁这个名字,我问过许多年轻人,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:没听说过。